2015年9月5日 星期六

張文亮:萊森奧爾(Michael Reisenauer)教授;「波浪力學」科隆(Ray Krone, 1922-2000)教授思索「百年之後」的影響


張文亮

啟發式的教育
萊森奧爾(Michael Reisenauer)教授第一次走進教室時,我的眼睛為之一亮。那時,他約50歲,非常英俊,長的高瘦,戴著金框的眼鏡,穿著合身的西裝,打著花色的領帶。他就像1970年代好萊塢電影的明星,優雅的一手插口袋,一手夾著粉筆。
他教「土壤肥料學」,一下子講土壤,不久跳到植物,忽然提起地下水,話題一轉又講到化學。他上課時看窗外,有時看天花板,有時端看手上的戒子,有時看地板。下課鈴聲一響,他才看我們一下。我翻看課本,與他上課內容幾乎無關。
萊森奧爾是非常有名的教授, 1961年,他發現鈷(Cobalt)是植物生長所需的微量營養份。他將鈷放在土壤,促進根瘤菌與豆科植物的共生,當時被稱為近代改善美國農業生產的四大教授之一。他也是普世「保育性耕種」制度的推動者,成就斐然。這麼傑出的教授,怎麼這樣上課?
當我放下成見,才知道萊森奧爾祇教起初的想法(original thought),與理論的由來。他認為教學不在內容,而在啟發。這門課,我得到很好的成績。後來,他擔任我博士口試的委員,祇靜靜的傾聽,就讓我通過。
迄今,我在台灣大學教書愈久,愈來愈像萊森奧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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給我的學生----我為何走上生態工程?
科隆(Ray Krone, 1922-2000)教授,是我「波浪力學」的老師,他長的高瘦,一頭白髮。他講話的聲音很小,但是走路有力。二次世界大戰期間,他在美國黑貓偵查航空隊( Photo Reconnaissance Squadron ) 擔任P-38(閃電式轟炸偵察機)的機長,多次進入德國領空,拍攝照片,是飛航英雄。
他來上課時,剛經過一場嚴重的心臟病。站著講課稍久,就坐在椅子上講。病後,他的臉比一般人的臉更白,我們私下稱他「白臉教授」,現在想來很不應該。波浪力學有許多的數學,他又在課程內容,加入泥沙在水中的運動與推移,增加數學的難度。修課的學生第一堂後,就一直減少,最後約剩5-7人。他也不以為意,保持一樣的風格。
事隔二十多年,我對他上課的內容大都忘了,但有一件事難忘。課餘,他開輛九人座的車子,載我們到舊金山灣看海。他開車時,不太說話。抵達海邊也不說話,祇自車後拿出一把大鏟子,扛在肩上,載著帽子,大步走向海灘。
他選個地方,坐在灘邊看海。起初我們不明究竟,坐在他身邊,陪他一起看海。幾分鐘後,他站起來,在海灘上用力鏟了一個洞,而後講解過去多年,海浪對海沙粗細、排列、方位的影響,他講很久,好像都不累。最後他問我們,一個令我難忘的問題:「你們認為一百年後,這裡會怎麼樣?」。
科隆不祇是位教授,也是傑出的海港工程師。他建造不少的港口,包括加州舊金山灣的海港。他從來不講所做的港灣工程,帶來多大的經濟好處,卻講港口建造對周遭海灘,與河口的漂沙的關係。他要我們記得,我們的建造,百年之後,會有什麼影響?而不是用短期的效益來估量。他教我們思考:「有形的工程,如何顯示無形的價值?」,「工程是為了人類一時的需求,還是有更深的意涵?」,「工程是為了偉大的成就,還是證明人的渺小?」。他問這些問題,是我在書本上,沒有看過的。
但是我們怎麼知道,現今所做的工程,百年之後會如何呢?大學沒有一門課叫「百年之後」。他教導我們,成為一個工程師必須先學習成為大自然準確的翻譯者,認識大地上那些可以更動,那些不要隨意去更動。他要我們學習在海邊聽海浪的聲音,在河口看到沙的運轉。工程是為了人的需要,工程師是要提升人的生活方便,但是幫助人類提升水平的人,必須知道自己的能力的有限。一百年之後將如何?那是任何工程師無法回答的題目,我們必須知道自己無法回答,才能知道提升不是無界線。
與他曬了太陽、吹了海風。他請學生到海邊的餐廳,吃很好的食物。科隆教授教導我的,超過那些美味。科隆教授不久就退休。迄今,我仍然時常思想他所問的,影響我對做事的態度,與對工程的看法。
親愛的同學,你們若看我坐在海邊,不發一語,大概知道我在想什麼吧?百年之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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